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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建水记原文?

2024-09-14 10:03:30东北菜2

《建水小记》

作者 | 于坚

云南建水县,古称临安。当年,“临安之繁华富庶甲于滇中。谚曰金临安,银大理,言其饶也。其地有高山大川,草木鱼螺之产,不可殚述,又有铜锡诸矿,辗转四方,商贾辐辏。”这是古人说的。有朋友李,退休后回家赋闲,将祖传的四合院老宅重新维修,画栋雕梁,恢复旧貌。还收拾出客房两三间,置竹子、金鱼、怪石、古董若干,名曰“静庐”。

春节期间,我和几位朋友前去小住。每日起来,就在花厅前面读书一阵,在东厢房写字若干,到太阳照到照壁,花厅深处李家的祖先牌位一一亮起来。才慢慢磨蹭到街上,喝一碗过桥米线,就去城里面逛。建水还保留着几片老区,小巷像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朱门大院,小家独户,比比皆是。只是朱门大院,都成了大杂院,土改的时候就四分五裂了。

有一院的花厅,隔成两半,两家人住,六扇雕花门,一家分三扇,院子中间砌起墙来。仔细看门,大惊,雕得那么杰出,完全在已经公认的清末建水木雕大师高应美之上,有一扇雕的是怪石,石涛的风格,已经进入形而上的境界,超凡脱俗。高应美的作品,写实有余,表现不足。这样的门如果文化语境不同,完全可以叫做伟大的门,只是伟大这种词,用在中国雕花门上,总是觉得做作,中国文化其实不喜欢伟大这类的现代时髦名词。

叫圣门可能好些,人皆可以为圣贤嘛。是谁雕的,已经不可考,放在个人主义的西方,这个作者可以名垂青史,但在中国,这个大师只是个木匠,还没有房子的主人有名呢。作者已死,罗兰·巴特惊世骇俗的思想,乱套过来,在中国很自然。在民间世界中,文化不是作者的文化,而是无名者创造的文化。景德镇那些伟大的瓷,作者是谁啊?旧时王谢堂前院,飞入寻常百姓家,无边无际的画栋雕梁,作者又是谁啊?想起我的大学老师张文勋先生把庄子的“吾丧我”与西方的“超越自我”联系起来讲,很有道理啊。

这家的两个娃娃在里面看电视,看见我蹲着看他家的门,也不奇怪,已经有好几拨人来看过。这个门像它被雕出来时那样,被用着。它只是门而已,白天开着,晚上关起来。有人出几十万要买,不卖,也没有就取下藏起来,依旧任娃娃开来关去,偶尔还抹点鼻涕什么的。我们与这个门的关系不同,我们是把它当卢浮宫来看。中国过去没有卢浮宫 ,卢浮宫就在人们的家里面,日常生活里面。字画、古玩都是家什,家什也是作品。天人合一。

日常生活不只是过日子,也是修身养性。我们这些被四合院开除了的人,只好把人家的家当成博物馆,自己没有这样的家了么,那样的家就成了审美对象。死皮赖脸,敲开这家进去看人家的水缸,敲开那家去看人家的窗子。建水真是个活着的博物馆哪,居民好客有古风,你进去参观他们很高兴,节日里,客都贵,还请你吃年糕什么的,只是看罢出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要是住在这院就好了。

活的博物馆与西方博物馆不同的是,那些博物馆,你没有住的念头,无数死者的遗作陈列在那些空荡荡的大厅里面,有些阴森。我很害怕博物馆里空无一人的时候,前年在哥本哈根的一个博物馆,被吓着了,刚刚还看见大厅里面有人,忽然就不见了,回头一看,一张表现主义的画正在朝我狞笑。进了这家看见一排美奂美仑的栏杆,而主人一家正在桂树下打麻将,只是歪头笑笑说坐嘛,坐嘛。进了那家看见人家的中堂挂着钱南园先生的字,供桌上摆着建水民国时期的制陶大师之一戴得之做的黑陶花瓶,上面的梅花画得那个灿烂,字写得那个云烟乱飞。而人家正在忙着宰鸡,亲戚朋友坐了一院子,都咧嘴笑呢。

不知不觉,就看了一天,从某个故居出来的时候,已经太阳西斜了,只是途中在一个大妈开在自己家院子的小吃一人吃了一碗豌豆粉。这一日幸好是建水的云老师和老马领着,这是熟人社会,陌生人可找不到门。云老师是个画家,以前画画,要去西双版纳那边写生,现在不去了,看出了自己老家的好。老马毕业于艺术学院,不画画了,做些设计混日子。活得像个古人,不求上进,没有手机电话,只是读书、修身养性,吹散牛,朋友来么陪着耍耍。

老马说他一个月只用几百块钱就够了。我开始有些不相信,怎么活嘛。后来发现了,老马这么活,穿个可以穿一百年的皮茄克,穿到起包浆,越穿越好看。早上窗外日尺迟的时候,起来在别家的墙外发阵呆,看红杏枝头春意闹,然后去巷子里王麻子开的米线馆吃碗潺肉的过桥米线,四块钱一海碗,倒进肚子一上午就饱饱的了。然后去赵家大院看他家养在石缸里的金鱼。

金鱼好看,石缸更好看,正面用柳体刻了两行诗,又是书法,又是文学,又是浮雕,又是养鱼的水池,真是天人和一到和进去又化出来成为天成。那诗刻的是:初日照林莽积霭生庭闱。见金鱼拨开水草帘子,渐渐下了,又顺便与主人下盘象棋,三打两胜。伙计小陈找来说有个花园要设计装修草图,又去工作室画个草图,人家老马没有弱智到使电脑,只用自己的脑。草图让小陈用电脑做着,自己又去云老师家看他的新作,顺便说说世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已经中午两点,肚子有点儿空了,就随便找个小摊,吃几块烧豆腐。

建水的小块臭豆腐驰名云南,吃法也很好玩,中间支一个火盆,火盆上架个有木边的铁烤架,碗碟作料什么的就搁在边上,中间烤豆腐。四边支着矮条凳,供客人入座。烤豆腐的姑娘用一个小碟放着许多干包谷干蚕豆,另外几个空碟就代表客人,豆腐是客人自己夹,想吃哪块吃哪块,你吃一块呢,她往代表你的那个碟子扔一粒包谷。又好玩又好吃。建水的豆腐块,做出来是乳黄色的,火上一烤,就金黄起来,很好看。旁边还烤点猪脚、腌鱼、牛肉、小瓜、土豆片、韭菜、茄子什么的,再喝两口姑娘的婆婆自己泡的梅子酒,那个叫做享受。

每个人的“吃得香”都与大家共享,坐下去就不想走了,总是越吃越多,超过胃口的极限。老马总是在包谷往碟子里响到第十的时候就打住。也许他不吃烧豆腐,刚好朱家院子的梨子熟了,大妈摘两个给他,用井水涮涮连皮吃掉,也就饱了。朝正蹲在水井边洗衣的姑娘们瞅瞅,忽然想起没烟了,又折到燃灯寺旁的铺子去买,干脆到寺里的老柏树下坐坐,看看茶花开完了没有。

或者去老李的四合院里找把躺椅小睡一刻,或者去朝阳楼看各式各样的闲人在那里喝茶、敲棋。挨晚,老马回到他母亲的老宅子,老母亲几千年如一日的晚餐已经摆在桌子上,正盼着儿子呢。晚上他读书,不看电视,所以说话呢,都是大家没有听过的,自己琢磨出来的。老马也只有在他故乡可以这么活,古代中国,天下就是家,还有这个意思,家家户户的家都是一个,画栋雕梁、茂林修竹、小桥流水、户户垂杨,明月古井都是家,彼此借景,你家的竹子是我家的窗子前的水墨,我家后花园的桃花是你家前厅的小景,大家共享,家里家外都是家,也就无所谓家了,都是好在的地方。

在昆明你可在不下去,这种家只有孤零零的二三处,而且是重点保护,出了大门,外面就没有什么画栋雕梁,明月清风。钢筋、铝合金、水泥、玻璃、汽车、废气、工地、塑料袋……过条街吓得跟老鼠似的,那么多汽车猛兽般一排地虎视眈眈轰隆响着,油门一踩就冲过来,绿灯的时间又短,只够跑得快的人飞过去。走个巷就那么宽,汽车跟在你后面按喇叭,要你缩进墙里去让他先行。

打开西边的窗子是西边的大楼,打开南边的窗子是南边的大楼,电灯比月亮还亮,还一夜地亮着,烦不烦啊。一家一个门,老死不往来,站在公寓白得像医院停尸间的楼梯过道里发呆只可能是被家里赶出来了或者正在发病。老马这种活法在沿海地区或者我们昆明市恐怕要被送进精神病院里去,居然不为钱去忙,不加入为先富起来而你死我活的浩荡大军,穷途末路啊。老马也不来昆明,难在。他说。说罢走过建水新建的仿古街,那里原来都是老宅,当年要拆迁的时候,曾经引发居民的抗议,电视台也报道了,以为临安府可以从此逍遥于时代之外了。

事过境迁,发现还是拆了一批。人家以为传统这些旧东西,拆掉还可以再建,古是仿起来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生活世界也消失了。改成水泥实质仿古外壳,一眼看上去都是格子雕花门,颇有画栋雕梁的效果,细看发现都是用模子浇出来的铁门,有股子死气。

马云指着一处说,这些毛笔字写得太难看了,是哪个胆子这么大,敢写啊。是啊,当今天下,有几个人还在使毛笔?一人骑摩托飞驰而过,我说,就是这个骑摩托大叔写的噻。一行人都笑倒。当年人家建朱家花园,用了四十年。这一条大街,百把间房子,不过年把时间,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哪。我说。老马,别以为你可以躲到建水,我们逃不脱的事情,你想逃得?一干人听了,都不说话了。

有条街拆得还剩个大夫第,一座遗址,门口还贴着标语。得以鹤立鸡群,想必经过惨烈的斗争。往日与周围打成一片,和谐亲爱的老宅现在与周围的假古董街道对照鲜明,仿佛站在一排小伙子中间的古稀老者,摇摇欲坠,恐怕抗不了多久了吧。这种抵抗并非完全无效,建水现在还剩下的老区,听说已经不拆了,而且还有政策,如果你维修的话,政府还要给你资助。临安毕竟是文献名邦,文化在这里是有底气的,不像昆明,当年拆得翻天覆地,那么多文化人,没有谁吭一声。

老马又领着去看土地庙,土地庙就是过去供奉的大地之神的地方,现在已经不供了。但庙还在。在一个单位的院子里面,闪出来一个红光满面的老者,听说我们对土地庙感兴趣,很高兴,马上喋喋起来,又领我们去看,门锁着进不去,只能隔着窗帘缝瞅瞅。里面已经改造成一个会议室,但梁还是老梁。

老者说,建筑专家认为有唐代的风格,这一指点,果然看出那黑黝黝的大梁大气古朴,结构独特。又说个故事,有一天夜里他看见土地公公睡在松柏树下哭,他本来是坐在庙正中间的神龛里面的,天亮后,庙里面的大地之神的塑像就被砸掉了。老者说完,忽然就不见了,其实他和我们道别,还握过手,但感觉就是突然不见了,我觉得他就是那位被免职的土地公公。

晚上又跟着老马摸进一古董商家里,他从春凳下拖出一个石狮子,眼前一亮,当即抱着不放,定睛再看,可没见过雕得这等工夫的,已经发黑了。后面几个行家都瞪大眼睛,等着我放下来,开玩笑了,我怎么会放下来呢?问他要多少钱,说了个数,我大吃一惊,那叫便宜到下贱的地步,这个石匠是个大师啊。当场付款,抱着就走,一路狂喜。行家们跟在后面,悻悻地说,疯掉了,简直是疯掉了,我暗想,在1966年的革命后,这个文明古国在文化上,真的是疯掉了,疯到样样都向小年轻看齐的地步。

静庐主人的父亲曾经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刚继承祖业,就解放了。就被送到小龙潭煤矿去劳改。二十年后回来,就去世了。主人原来姓唐,也不敢再姓,跟着母亲姓李,兄弟几个各自亡命去也。老宅就几十年荒凉下来。重修后,老李工书画,花厅前置一匾,刻大字四个“善与人同”。又在壁梁间补上山水、花鸟、虫鱼、美人,很是养眼。一壁书重修记云“唐氏宅第建于清同治七年,为三坊一照壁。

年久失修,墙基剥落,多处倾斜,屋顶渗漏,近于坍塌,祖业将毁,忧心如焚,遂发宏愿,倾囊修葺,换大梁二十多,椽八十余,历十月始告竣工,望子孙永宝之。”我读罢感慨,到底是中国人,兴亡多少事,九死一生,只不过“年久失修”一笔划过。过去以为“宏愿”指的是建筑长安、罗马这样的伟大工程,谬也,这就是伟大的工程!多年未写古体诗,次日晨憋得一首,为主人抄在宣纸上:“日落竹多影,春高星有光。故宅生机在,主人曾姓唐”。

城里在得烦了,就出城去走走。老李说,带你们去看建水最美的石桥。哎,这个时代,谁还带你去这些啊。真是遇到古人出来领路了。从建水城到大地上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大地还没有被赶得远远的。风好,光多,花刚刚抬头,春天的身影在大地的边上一欠一欠的。有些地方出了绿苗,大部分还是新翻出的黄土,考虑着种什么的样子。远远地看见那桥在青天下老实巴结地躺着,土黄色,与周围的泥色一致。

三个孔,中间有个朱红色八角阁楼。走近才看出是大青石砌成,建于清雍正四年(1726年),快三百年了,桥面的大石块已经被磨得亮堂堂的,桥上有几块石碑,其中一块是临安知府栗尔璋(就是县长)书写的“天缘桥”三个大字,写得堂堂正正,气势不凡。在古代中国,一个干部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就是诗人、书法家、散文家、画家,他要会这些,他才治得了地方,地方上的秀才、百姓才会口服心服。另有《天缘桥碑记》,说,“三水交汇,旧架桥以木,每夏秋淋雨时,集汹涌奔腾,其势难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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